天光初透,河面浮动着薄纱般的晨雾。我划动船桨,皮划艇悄然滑入水波,只留下微不可闻的“哗啦”声。水面被划开,又迅速愈合,如同被拂动的绸缎,只留下几道转瞬即逝的涟漪,仿佛这河也拥有某种记忆,却不愿轻易示人。
“老规矩,巡河湾?”岸上垂钓的老者声音嘶哑,他每日在此,像河岸的一部分。我点头回应,目光却不由自主被前方河湾处水纹吸引——那水流异常地旋转、汇聚,仿佛水底藏着某种无声的吸力,正秘密地绘制一幅神秘图案。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暗光,他低声道:“那地方……水有记性,别搅得太深。”话音未落,他已重新凝视水面,仿佛刚才的话只是河风拂过耳畔的幻听。
我心头微动,船桨却已不由自主朝那涡流探去。桨叶入水,竟似戳进一团粘稠的胶质,一股奇异的吸附力缠绕桨身。我使力回抽,桨叶带起的不是水花,而是一串串细碎、闪烁着微光的碎片,如同搅动了沉睡千年的星辰。它们悬浮空中,又倏忽散开,一幅幅无声的画面在我眼前旋转、闪烁:远古祭祀的篝火映照出肃穆人影,长河之上,纤夫弯腰拉紧的绳索深深嵌入皮肉;近代岸边,一对恋人交换戒指,指环不慎滑落水中,激起小小涟漪……无数碎片汇成漩涡中心,光影交错,低语如潮,汇成无声的喧嚣,缠绕着我,淹没了所有感官。我紧握船桨,指节发白,在这时光湍流里,如同一叶无力的浮萍。
“松开!”一声苍老却极有力的断喝穿透光影的喧嚣,是岸上那位垂钓者。他不知何时已立于浅水,目光如炬,直刺漩涡中心:“别被它吞了!它要的不是你的力气,是你的念头!”这声断喝如冰水浇头,我猛地从光影的沉溺中惊醒——不是我在对抗漩涡,而是漩涡在吞食我的凝视与恐惧。我深吸一口气,不再挣扎,反而松开紧绷的神经,闭目,将全部意识集中于一点:那漩涡深处,是否有一缕微弱却真实的呼唤?
意念如细线抛入混沌。刹那间,漩涡深处传来一阵奇异的悸动,无数碎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重新梳理,画面飞速流转——纤绳勒入肩膀的痛楚、祭祀火焰灼烫的炙热、戒指入水时恋人心头骤然的冰凉……无数沉入水底的情感与记忆,此刻被漩涡的离心力狠狠甩出,光影如洪流般奔涌而出,直冲云霄!
我咬紧牙关,用尽全身力气,将船桨狠狠插入漩涡核心。桨叶搅动的刹那,一股巨大的吸力几乎将我拖入水底。然而,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漩涡深处骤然爆发出刺目光芒。无数被漩涡强行攫取、无序翻腾的记忆碎片,如同困兽挣脱枷锁,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猛烈地甩向高空!祭祀的篝火、纤夫的绳索、沉落的戒指……所有光影碎片化作一道斑斓洪流,挣脱漩涡的束缚,直冲云霄,在河湾上空轰然炸开,散作漫天闪烁的星尘,又缓缓沉落,无声地融回粼粼波光之中。河水重归平静,像一块巨大的墨玉,只余下细微的涟漪,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激荡从未发生。唯有我剧烈的心跳,和船桨上残留的、如同被火焰舔舐过的微热触感,证明着那并非幻觉。
我筋疲力尽地伏在艇边喘息。水面之下,一点幽蓝的微光静静悬浮,随波轻漾。我探手入水,指尖触到一片冰凉——那是一根异常修长、泛着幽蓝光泽的羽毛,仿佛来自传说中的水鸟。它静静躺在掌心,轻盈得几乎没有重量,却带着河水深处特有的凉意。我抬头望向岸上,那位垂钓的老者,连同他那根孤零零的钓竿,不知何时已悄然消失,如同被晨雾无声地抹去,只留下一片空寂的河岸。
桨叶再次划开水面,搅动晨光。我小心地将那根幽蓝的羽毛轻轻托起,放回流淌的河水。它载着无法言说的重量,在澄澈的水流中微微起伏,随即被水流温柔裹挟,缓缓漂远,最终消失在河湾转弯处那片明亮的光影里。水面愈合,涟漪扩散,仿佛什么也没带走,什么也没留下。
但我知道,有些东西已然不同。这河流,它无声流淌,却将无数湮灭的故事与沉落的情感纳入怀中。每一次桨叶入水,或许都是对深水记忆的一次微小叩问。那根消失的羽毛,是自然给予的秘钥,亦或是一道缄默的箴言?它提醒我,河面之下,永远潜藏着另一个世界——那里,时间沉淀为淤泥,故事凝结成水纹,而人类的悲欢,不过是其中偶然泛起、终将平复的涟漪。下一次船桨划破水面时,我将更轻,更静,带着对无形深流的敬畏,聆听那水面之下,万古的低语。